王蒙关于文学的启迪

第三个问题谈文学作品中对现实黑暗的描写。这种对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于社会人际关系的黑暗部分的鞭笞,文学是相当敏感的,没有比文学对黑暗更敏感的。我特别举一个例子,比如说,法国的雨果。他的《悲惨世界》,你读了以后会认为法国这个社会非灭亡不可,太恶劣了,那种冷酷,那种剥削,那种富人对穷人的压榨,好人怎么样被欺凌,被侮辱,让你看了简直都喘不过气来。

而写这种社会的黑暗,写这种社会的重压,在某种意义上比雨果写得还激愤,写的数量还多的是俄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身是一个贵族,他对社会极其不满,他写了大量社会的黑暗,他被沙皇政府判处死刑,与另外三个死刑犯同时上绞刑架。他被五花大绑,送到绞刑架下,亲眼看到一个又一个犯人(活人)脖子一吊,喷出血来死了,又一个死了,到了他的时候,沙皇政府宣布对他特赦了,叫他以后老实点,回家吧。他的精神被摧毁了,谁受得了这个呀?他还有癫痫症,他还好赌。他经常和出版商签合同,拿一大笔钱就去赌场,没几天就把钱花完了。然后到交稿的时间,他的书老交不上来,按照合同书稿交不上来就要坐监狱。于是他就赶紧雇一个速记员,他就抓住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面,嘴里滔滔不绝地讲他的对人生的种种体验,各种故事,怎么难受怎么讲,怎么窝心怎么讲,他这样创作。他写了《白痴》、《白夜》、《罪与罚》、《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他的小说并不是精品,粗糙得不得了,他连段都不分,因为他呼啦呼啦地讲,他能一连1415页不分段,任何人写小说都没有这样写的。尤其是台湾,一句话说不定就是一段,而且分段分少了在稿费上很吃亏,因为稿费是按版面计算的。但这一切他都不管,他写的那些东西都是让人感觉到要发疯。如《白夜》,他写一个美女,被一个富商占有。但是这个富商又要巴结将军,要和将军的女儿结婚。于是富商就把这个美女嫁给将军的副官,他希望以此能保留住跟这个美女的占有关系。小说最后一个场面就是这个美女问那个与她结婚的副官:你知道要和我结婚吗?”“知道。”“你知道富商的目的是要继续与我保持关系吗?副官说:知道。美女问:是不是因为你爱钱?副官说:是,我需要钱,富商答应给我十万卢布。美女说:好吧。”“的一声把一个箱子打开,说这有20万,然后把这20万往壁炉里一扔,说:你小子不是爱钱吗?你能从火炉子里把钱捡出来,这钱就归你。哎呀,那种对人的尊严,对人的感情,对为富不仁者那种控诉,完全达到令人疯狂的程度。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对革命。十月革命以后,苏式的社会主义是否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高尔基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魔鬼的作品。其实文学并不拒绝魔鬼,文学可以是天使写的,也可以是魔鬼写的。直到苏联解体以后,2004年我在莫斯科的街上看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座像。陪同的人告诉我,苏联解体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才坐到了这里。我当时感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因为我既是一个非常热爱他作品的读者,我又是一个从小受到苏联许多影响的人。

中国写黑暗的也多得很呢,但写得没有这么深,表面上的黑暗写得多,官场写得多。《官场现行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当然,更早的《史记》里面就开始写了。美国写社会的黑暗写历史的黑暗有时带有一种嘲笑的性质,有的还像是笑话,没那么疯狂,其中非常精彩的被人所熟知的,就是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几个富人在那打赌开玩笑,他们在饭馆里看到有一个仪表堂堂的但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一个富人说,我给他一个百万英镑的支票,立刻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另几个人说,你的票据是无法使用的,因为面值太大了。那个富人说没关系。他们就做了试验,将票据给了小伙子,说你可以使用10天或7天,具体细节我已记不清了。小伙子拿去了,先去做衣服,成衣店看一个穷人进来,要轰他出去,但看到他手上拿着百万英镑的票据,认为是大财主来了。没有任何地方能找得开这种票据,(我们可以想象,英镑到现在还是汇价最高的货币,当年更贵,)老板没办法收他的钱,是因为没办法找他的钱。于是老板说,没关系。大家都相信,一个有百万英镑的人,只要他高兴,手指头一弹,就会把财富赏给他们的。于是小伙子做了好多好衣服,穿上了,然后就住进了最高级的宾馆。宾馆一看是拿着百万英镑来的,也是提供最豪华的套间,然后就有各种商务的拜访,政要的拜访,各种美女的求欢求爱也都开始了。有一天,这个人开窗户,突然起风把他这张百万英镑的票据给吹走了。店里人看见他没有票据了,就说,这小子没有百万英镑呀!于是各种讨债的人呼啦啦地都来了,美女也都跑了。最可笑的是,过一会,风一吹,从窗户外又把票据吹进来了,而且正好吹到小伙子手里,他拿给别人看,于是一切又都变过来了,该鞠躬的鞠躬,该哈腰的哈腰,该赊欠的赊欠,该求爱的求爱,该供应豪华套间豪华西餐的全都来了。

这种作家对现实黑暗的鞭笞,在文学中占的地位相当重要。我想,这是由于文学的理想性所造成的。文学所追求的这种理想,和现实永远有距离,但是我们从文学对于黑暗的鞭笞当中,可以受到理想的鼓舞,倒不必因为这种对黑暗的鞭笞就产生纯消极的情绪,因为世界上的事物,在这种对黑暗的描写当中表达的正是对光明的礼赞和向往。比如说这社会上都是尔虞我诈,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希望这社会上有更多的诚信。比如有一些女作家,她的作品里写男人呀都是靠不住的,男人一个好的都没有。对这样的女作家我也很了解,我认为从另一方面来理解,这是她对好男人的期待和呼唤,希望世界上有更多忠诚的、可靠的、富有责任感的男性。

我常举一个例子,歌德在年青的时候写过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他写一个失恋的维特,女主人叫夏绿蒂,男主人叫维特,他开枪自杀了。这个作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人们读了他的作品连服装都用他所描写的,男人要像维特一样地打扮,女人要像夏绿蒂一样打扮,甚至有好多人看完作品后就自杀了,一失恋就自杀,自杀的方式也是与维特一模一样的方式,完全审美化了,这当然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但是我们要知道,歌德本人并没有自杀,在作家中他的处境最好,命运也是最好的一个。他的地位又高,房子又多,到处有他的专门的花园和楼房。他生性风流,又很长寿,80多岁还能陷入情网,还能继续书写他的风流多情的记录,这也是一般人所做不到的。所以我们阅读文学作品里的揭露黑暗的内容时,我希望大家把它当作提高我们的敏感度,当作增加对人的同情和对理想的追求的这样一个元素,而不是当真的就对一切的一切失望、绝望,真正黑暗起来。

第四个问题:
花样年华
美丽灿烂

文学不仅仅有黑暗,会有更多的作品从正面来写人生带给我们的快乐,写人生的光明,写生命的珍贵,写世界的奇妙,写生活的价值。简单地说,每个人都要在这个世界上走一趟,人生不满百,大多数人几十年功夫。但是这几十年中,你会有许多的体验,你会有许多的可能,你会尝遍人生的酸甜苦辣,你的每一个日子都是光明的,都有可能是光明和美好的。

在中国来说,你说李白,他一生有那么多的诗,那么多的坎坷,但在他诗里让你感到他仍然活得那么潇洒,实际上他可能没有那么潇洒,象仙人一样。一到李白那里,月亮就显得特别亮。如果没有李白我无法想象我们中华民族能够那样认识和热爱月亮。30年代的时候,上海有一部分青年左翼作家,甚至还发动过一个签名,说中国的文学写月亮写得太多了,写人民的疾苦写得太少了,所以大家签名,从此大家谁也不写月亮,我们今天听了象说笑话一样。

从世界范围来说,能够非常正面地非常美好地写人生的种种体验,我觉得是印度的泰戈尔,泰戈尔本身的个子21,泰戈尔在当地是作为一名歌手,而不是作为一名诗人而出名。我听过他唱歌的录音,非常的美好,他的文字里面有一种宗教性的内容,他用来称颂世界,来称颂爱情,来称颂母亲,来称颂儿童。泰戈尔来过中国,还去过山西太原,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

谢冰心曾多次介绍他的作品。他的《飞鸟集》中有他的许多非常著名的作品。比如说,他说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世界对着它的爱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变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是大地的泪点,使她的微笑保持着青春不谢。

最惊人的我们知道,生老病死这是佛家所关心的人生的困惑。在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当中,包括在诗人的作品当中,也充满了对人生无常的悲叹。在小仲马《茶花女》里,在他小说最后结束时,也是写对人生无常的哀叹。在李白的诗里也有这种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的咏叹。早上还是黑黑的头发,到了晚上已经象雪一样白了。到现在为止我发现,能够对这个生老病死用一种非常豁达美好的心情来描写的,只有泰戈尔一个人。他说你已经使我永生,这样做是你的欢乐。这脆薄的杯儿,你不断地把它倒空,又不断地以新生命来充满。”“这小小的苇笛,你携带着它逾山越谷,从笛管里吹出永新的音乐。这里的指的是上苍,冥冥中的造物主,我们可以不对它作具体的宗教的解释。但就是说,如果我们用唯物论的解释,这个世界本原存在着这样的物质,这样一个物质给予了人类的生命。这个可以是我自己,也可以是我们,也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世界。他是如何理解生和死的呢?他说,我们具体的一个一个的人,就好像一个一个的酒杯,上苍把生命倒在杯里面,然后把杯子水再倒出去,然后用新的生命又充满这个杯子,又倒出去又充满,这是一个永恒的过程,是一个永生的过程。固然对一个具体的杯子来说,是不断地倒空,但是他表达了对生命的永远的礼赞。他说在你双手的不朽的按抚下,我的小小的心,消融在无边快乐之中,发出不可言说的词调。他是一个歌者,他认为生命就象乐器一样,是上苍按着这个乐器按着这个琴,然后发出一个又一个既有调,又有词,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音乐。你的无穷的赐予只倾入我小小的手里。时代过去了,你还在倾注,而我的手里还有余量待充满。对人生抱这种豁达的、辽阔的、乐观的、称颂的、肯定的态度。我觉得这是文学给我们的一个贡献,尽管我们知道有很多的困苦,尽管我们知道有很多的黑暗,但是我们仍然礼赞我们的生命。

(根据报告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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