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分裂到统一-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

至今还有些读历史的人,仍认为魏晋南北朝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一段尴尬的局面。这369年,缺乏一个上承秦汉下启隋唐的大帝国。要把它当作一个过渡时期看待,又未免牵扯得过长。这当中的人物事迹,叙来也难得有头绪可循。所以有些历史书,就把这369年轻率的穿插过去,以便迅速提引到隋炀帝和唐太宗等前后关系比较完整也更容易检讨的题材。

可是魏晋南北朝的长期分裂,在中国历史里只发生过这么一次。它给我们一个机会去了解中国民族演进的历史,并不一定就是各朝代历史的总和。虽说统一的政治中心不存在,中国很多人文上的因素还是不断的发展。举一个例: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于公元496年改姓元。其他如步六孤氏改姓为陆,独孤氏改姓为刘,鲜卑民族改姓的一百多,这当然引起很多尊重民族传统的鲜卑人士的不满,6世纪洛阳的政变,和北魏朝廷的分裂,不能与此无关。

北周的创始者为宇文泰,他也是鲜卑种。他于公元554年以为“魏氏之初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后多绝灭,至是以诸将功高者为三十六国后,次功者为九十九姓后”。表面看来,这是对元宏汉化政策的一种反动,也强调鲜卑民族各部落在历史上的传统。而实际上他盘踞的关中,并没有很多鲜卑苗裔。他的胡姓,也只能赐予汉人及胡汉混血的将领。他日作隋朝开国之主杨坚,这时候就因功勋被赐姓为“普六茹”。这样只更提高汉人在朝中的地位,而更使胡汉的界限磨灭。其背景则是长期分裂的局面下,北方成为融合各民族的一大熔炉。少数民族这逐渐被多数民族吸收同化,也就不可遏止。

元宏的政策,还有一种贵族化的趋向,他尊重范阳卢氏,清河崔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的社会地位,也让鲜卑系的望族穆,陆,贺,刘,楼,于,稽,尉八姓和他们同列。而当日时尚的趋向,则是在民族融合的过程中,全部平民化,所以元宏的亲信李冲和韩显宗都反对他的作法。

我们已经提及,当时人认为秦汉以来大帝国之崩溃,在于“兼并”。土地一集中,则地方官无法处理境内行政,并且由于地方的争执,影响到朝政。这样之事能够发生,则是“选举制”之不良,以致汉末所推荐的孝廉都是豪门子弟。曹魏想改革这种毛病,实行所谓“九品中正”之制,也就是径由中央政府派考察官到地方任所去品评人物,以作吏部任命的任命的凭藉。其结果又如《晋书》刘毅传里说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种士族力量的膨胀,也影响到军事行动。在政治秩序崩溃的时候,立坛设盟,只有靠世家大族的领导。根据《晋书》王戎传,八王之乱时,河间王与成都王“带甲百万”。晋朝的封建,并没有历史的基础,这两王能在短时间内纠集这样大的兵力,也还是因为地方武力早已在后组织就绪,只要上面有人领导,就有几十百万的士兵在旗下应命了。

这种种妨碍统一的情形都要在长期分裂,兵革常起的局面下逐渐淘汰澄清,有些历史家每提到中国的重新统一时,总要强调中国传统思想的伟大。但是传统思想能够发生功效则是因为社会组织已经和它接近。宇文泰在文治方面最闻名的措施乃是任命苏绰为度支尚书,让他规划新政府的各种设计,此人“博览群书,尤善算术”,而他的设计,也总以《周礼》为依规,也就是预先创造一个数目字的公式,向真人实事上笼罩着过去。北魏以来的三长制和均田制,都有这种“间架性设计”的趋向。其所以能如此,则是在社会中层可能予朝廷及民间作梗的巨家大室或被淘汰或受约束,中央政府因此又可以掌握大量的农民了。

这种趋势也可以在考试制度演进的历程中看出。汉朝之对策,并未正规化,只有隋唐之后“士皆怀牒自列于有司”,才算有了固定的程序,也才算全部公开,这固然是制度上的进步,然则若没有社会进化的背景,则不致有这么多布衣学人应试,就有他们也仍会被宗党和豪强所抑制。

只是由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统治无数小自耕农的体制,并不是因为全国统一而立即成为事实。这中间仍有很多的周折。又举一个例为证:

隋文帝于公元589年灭陈。可是翌年今日的江苏,浙江,福建,安徽,江西的巨家大室全部叛变,“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共相影响。”其起源则是据《资治通鉴》所云:“江表自东晋以来刑法疏缓,世族陵驾寒门,平陈之后,牧民者尽更变之。苏威复作五教使民无长幼悉诵之。士民嗟怨,民间复讹言隋欲徙之入关。”这文字记载简单,也只显露官方见解。但是也表示在南北分裂局面下北方已经归纳于一个以小自耕农为主体的单纯社会,南方则仍受巨家大室操纵。这些巨家大室的弱点,则是不能构成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体系。因之他们虽然拥有船舰,能和隋朝派来的杨素作殊死战,终被各个击破。上述苏威则为北周政体设计者度支尚书苏绰之子,这关系也象征着全国的统一,要经过长期间的惨淡经营。

佛教在南北朝期间鼎盛。中国学者提到这题目时,经常毁誉参半,一方面称赞佛教自力入世的观念和戒杀的动机,一方面又皱眉于沙门浮屠的劳民伤财。近代人物之摈击佛教者,则无如胡适,他有时的立场,也好像是今之韩愈。外国作者则多强调佛教在中国分裂期间产生一种融合胡汉,贯通上下的力量。我们也可以引ArthurWright作代表。

其实佛教是一个极广泛的称呼,也可以说是印度带来的文化,渗透到中国的思想,文学,美术,建筑,科技和民俗各方面的一个概称。它一方面需要与中国固有的信仰不发生根本的冲突,才能两者相折衷的互相融合。另一方面则是在这条件下,它也就无孔不入。就以云岗和龙门石窟的佛像为证:我们骤看上去从断岩上造石窟,既没有全盘的设计,今日又经过千多年来的风雨浸蚀,满目荒凉,也就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直到阅及关于这些石窟的详细纪录,才知道有些石穴的来源其来有自。并且最大的佛像,耳长九尺,最小的高不逾寸,各处佛像数目都以万计,不仅其塑像表现着印度和希腊的雕刻作风,有些石窟里还有壁画,其衣饰装潢设计也者保存了社会史和经济史上的真迹。龙门的一个石窟里竟保存了当日所用的全部医药单方。所以这石窟既供美术展览,也是通俗的博物馆。要不是这石窟在荒野中替中国中世纪保存这一份文物,而将金碧辉煌的佛像置之通都大邑的话,恐怕也就像中国古代的建筑一样早经兵祸而荡然无存了。

而针对这南北朝的时期上说,佛教不是一种带强迫性的宗教,因之它才发生了一种广泛的和普遍的功效。它没有把云岗龙门造成“圣地”,或被方丈国师所掌握,因之转变而为一种政治上的势力,所以纵有华夷之界伦理之争等波折,它仍能够长久的与中国固有文化共存。因为如此,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构成团结力量的因素。所以小民接受真言与净土宗的仪式和念佛乐及往生的粗浅解释与缙绅先生的欣赏于天台华严的悟观与禅定,同为佛教。在这种条件下,佛教也可以算做已经发生了融合胡汉贯通上下的作用。

话再说回头,中国之能重新统一,到底也仍与周秦汉以来一脉相传的文化系统相衔接。我们不把它当作首屈一指的因素,并不是漠视它的存在。汉魏晋至宋齐梁陈之“禅让”未曾中断,而北朝之东魏与西魏,也同样的“逊位”于北齐与北周。可见得一个正统的观念始终没有泯灭。中国人的入世观念和乐观与积极的思想,也是一种很雄厚的力量,它们并没有因为长期分裂而全部沦亡。

我们通常一提到魏晋南北朝,脑内可能立即浮上一个“清谈误国”的印象。但是从领导淝水之战的谢安看来,则清谈并不一定误国,也等于我们今日虽在天文学上了解50亿年之后,太阳上的燃料用完,最后太阳系统的生命必同归于尽,因这了解又使我们产生一种不同的人生观,但并不因此,就要放弃日常生活的兴致与一切志趣与希望。西晋的“竹林七贤”,固然包括“不与世事,酣饮为常”的阮籍,但是也包括了大树下打铁的嵇康,更包括了“好兴利”的王戎。可见得他们共同的达观,并不就是消极。

并且有阴则有阳。时人尚“无”,晋朝则有裴顾作〈崇有论〉与之抗衡。他说:“是以生而可寻,所谓理也。理之所体,所谓有也。有之所须,所谓资也。”这几句话已经说明没有物质就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也不能创造逻辑。可以算是世界上最早的唯物论哲学家之一。即在“六朝金粉”的建康,也有南齐的范缜作〈神灭论〉。他说“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也。神之于形,犹利之于刀。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哉!”这比裴顾的唯物论又更进一步。这种议论于公元五世纪时提出,也是不同凡响。我们根据他们自己的理论和立场,也可以想象中国人要应付天候地理所赋予的难题,必须保存一种坚毅的力量,这种共通的信心,也必在重新统一的过程中,发生过无可衡量的作用。也只从这坚毅的立场,我们才能领略韩愈和胡适对佛教反感之所由来。

南北朝有时也被一般作家写成一段士气消沉,人心不古的时代。宋前废帝刘子业为姊山阴公主置面首30人。齐东昏侯萧宝卷凿金为莲花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同样被斥为无道,也同样被称为这纷乱时期的代表。还没有提及的则是他们都是20岁不到的年轻人,生长在深宫,事实上又无从发挥传统帝王的功能,而两人又相继被弑后在历史上担待千古罪名。有正则必有反,这样看来,他们既已永远的称为废帝昏侯,可见得传统道德观念并没有因为长期的政治分裂而全部淹没,如果真的是士气消沉人心不古,这一段历史就不会如此写来,这事实的背景则是汉代虽亡,过去多年来中国已经产生了一个独一无二文教式的体系,足以支持一个以小自耕作基础的大帝国,一到客观环境许可,这样一个大帝国可以重新摆布登场的时候,这文教上的体系用不着重新创设,也可以随着弹冠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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