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草原之路”上的动物岩画

内蒙古有岩画吗?

哎呀,多啦,那些山头上都有。

新宝力格苏木镇上,唯一的饭馆门前,哈撒尔祭奠堂的守灵人朝鲁蒙大手指向南方,划了一个半圆。他似乎右腿行走不便,下台阶时很小心。

-内蒙古“草原之路”上的动物岩画,隐藏着古代游牧岁月的秘密-第1图

正午的阳光下,朝鲁蒙跨上摩托回家去了,小路上顿时腾起一道烟尘。我们爬上汽车,跟在后面。摩托车速度很快,我把它想象成一匹马,奔驰在草原深处。在饭馆里吃羊肉的时候,我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草原深处,黑梅马上告诉我,草原没有深处。我想我大概理解黑梅的意思。可是对我来说,草原无疑是有深处的。陌生的新宝力格苏木就在草原深处,朝鲁蒙守护的哈撒尔祭奠堂和刻着岩画的黑头山也在草原深处,它们藏在达茂草原人烟稀少之地,让我们这些外地人摸索半天才能找到。

在一座小山前面,朝鲁蒙的骏马向右拐弯儿,慢慢消失了。我们停了下来。

小山唤作黑头山,长相就在名字里,只差一个“小”字。在达茂的广阔草原上,这样的名字辨识度不高,就像某个姑娘叫其其格一样,可能每个苏木都有和她重名的。我们爬上黑头山,看见远处蹲着好几座黑头山。朝鲁蒙说,那里都有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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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籍中最早提及的岩画,就在内蒙。公元5世纪,北魏郦道元踏访大小河川,作《水经注》,其中记载道:“河水自临河县东经阳山南。东流经石迹阜西。是阜破石之文,悉有鹿马之迹,故纳斯称焉。” 在另一条记载中,他又说:“河水又东北历石崖山西,去北地五百里。山石之上,自然有文,尽若虎马之状,粲然成著,类似图焉,故亦谓之画石山也。”

郦道元所说的“阳山”,就是今天的阴山山脉西段,那里的岩画经由盖山林先生的发现、研究,早已蜚声世界。2012年10月,我曾经进入阴山山脉西段狼山的格尔敖包沟,循着指示标,去寻找阴山岩画。那一天狂风呼啸,山谷中飞沙走石,我们往里走了几百米之后,不敢再前行,灰头土脸逃了出来,狼狈之状至今难忘。

盖山林先生在《乌兰察布岩画》一书中说:“阴山之北乌兰察布草原及其以西地区的岩画,分布范围十分广泛,它散刻在达茂联合旗和乌拉特中旗东部辽阔草原上,南自阴山山脉东段大青山和乌拉山之北,北至中蒙边界,西自乌拉特中旗海流图,东至达茂联合旗百灵庙,在东西180公里、南北100 公里范围内,各地都散布着岩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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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岩画(拍摄于内蒙古博物院)

我们脚下的黑头山,就是这广阔范围中的一个小点。

如果站在稍远处的山脚下观望,黑头山像极了一口倒扣的浅底锅,从四周向中间平缓隆起,不远处的几座黑头山也是如此。这些裸露着岩脉的小山包,狭长,低矮,伏卧,高者不过10米,矮者仅只两三米,一条条,一列列,基本东西向平行排着,彼此相距数百米。在上帝眼中,或许如田埂一般规律。山上的岩石大多是花岗岩,灰白色,被风雨抚摸了无数岁月,一副历经沧桑的模样。起初草原上没有人,这些石头很寂寞,后来有人了,虽然很少,活得也艰难,但却十分顽强。他们狩猎,捕野兽,打鸟,四处迁徙游走。然后他们进步了,开始驯养狗、马、驴、牛、山羊、绵羊、骆驼、鹿,既打猎,又放牧……

学者们确信,在遥远的石器时代,自新疆至内蒙古的辽阔地域上,曾经广布森林,人们长期以狩猎、采集为生。猎人的身影在森林草原之间游荡了无数岁月,直到进入青铜时代乃至铁器时代,畜牧业已经十分发达,人们始终不曾放弃这种既显示勇武、智慧,又充满乐趣的生存手段。只不过由于气候变化,森林逐渐萎缩、消失,狩猎不再占据支配地位而已。在这个缓慢、漫长的转变过程中,人们把生命中那些最重要的事物凿磨到了永远沉默、永远不会跑掉的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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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头山


德国艺术史家、现代艺术社会学奠基人之一格罗塞在他的名著《艺术的起源》中说: “狩猎部落由自然界得来的画题,几乎绝对限于人物和动物的图形。”达茂旗草原深处的岩画,最多的就是动物,当然也有人。在低矮起伏的一座座黑头山中,在大大小小的一块块岩石上,它们或奔跑,或静默,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组成了中国北方草原猎牧时代的绮丽画卷。

黑头山岩画中没有古人,只有古老的动物。也可能有人,我们没见到。动物们大小不一,有的茕茕独立,形影相吊,有的两三只聚在一起,和平相处。最大的一块岩石上大概挤着20多只,有马,有羊,有鹿,还有些我们不认识,比如一个躯体粗壮的家伙,身上有花纹,腿粗短,可惜脑袋看不清了。这块大石头半直立着,靠在另一块比它更高、更宽厚的石头南边,相交处刚好留下一个背风的角落。作岩画的人就躲在这个角落里,披着温暖的日光,蹲着,站着,或者干脆趴在上面,一笔一划,慢慢悠悠地把那些动物刻出来。一个人刻完了,另一个人又来刻。你刻鹿,我就刻马,你鹿角朝南,我马头朝北,你刻得小,我刻得大,要是没地儿了,就把我的马蹄子刻在你的鹿角上……几千年过去了,石头的表面多处剥落,曾经清晰的刻痕也模糊暗淡,不知多少年后,动物们就会彻底消失,而草原上的长风仍会像古代一样,不知疲倦地掠过山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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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头山的动物岩画

据统计,整个达茂旗的草原岩画上,仅野生动物就有20多种,包括野羊、野马、野驴、虎、狼、大角鹿、梅花鹿、驯鹿、马鹿、双峰驼、野牛、野猪、狐狸、披毛犀……其中有些动物,比如披毛犀、大角鹿等,在新石器时代中晚期就已经灭绝,说明其中一些岩画,其制作完成的年代至少在4000年以前,那时,中国的历史还处在神话传说时代。

黑头山的岩画基本都散布在向阳的一面,我们开玩笑说,或许某个羊倌儿一边放羊,一边晒太阳,实在无聊了,就顺手在石头上刻起来。其实“刻”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岩画的制作方式至少有四种:磨刻法,用坚硬耐磨的砺石按照设定好的图像反反复复地磨,所以线条平整光滑;凿磨法,先凿后磨,应该是对磨刻法的技术改进,因为单纯的磨刻实在太耗时间了;磨砺法,效果类似于阴浮雕;敲凿法,只敲凿,不磨砺,又称“麻点技法”,所以画面显得草率不精致。黑头山的岩画应该多是凿磨而成的,有些可能根本没磨,刻痕十分粗疏,还有些是半成品,刻的人似乎没耐心了,爬起来,拍拍手,走了。

据盖山林先生研究,乌兰察布岩画与阴山岩画在题材和风格上均有相似之处,但也存在一定差别。阴山岩画表现较多的是猎牧人的活动,而乌兰察布岩画则主要表现草原畜牧人的活动,在风格上也更加简略化、抽象化、图案化和符号化。我想,这是一种总体性的概略言之,放在某个具体区域未必尽合,就像历史上狩猎与畜牧的关系一样,长期共存,无法截然分开,只能说某个时候谁更占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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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岩画,总体上可以分为南北两大系统。南方岩画最典型的是岩绘,实际上就是绘画,当然,南方的刻制岩画也有不少。北方虽然也有岩绘,但数量相对极少,占据绝对统治地位的仍是刻在山间和草原岩石上的岩画。

北方最具代表性的岩画地点呈现出鲜明的规律性,它们主要分布在内蒙古的阴山、宁夏的贺兰山和甘肃的黑山等地。这几个地点基本都在中国地形的第二阶梯北部,纬度差异不大,从气候上来说,正是干旱区与半干旱地区的过渡带。在历史时期,游牧与农耕两种文明长期在这条过渡带上拉锯,可谓是非之地。越过这条过渡带向北,便是广阔的草原地带。这是世界上最宽广的一个草原带,绵延不绝,自欧洲直至中国,这意味着,它同时也可以是一条连接东西方的通道。20世纪,苏联考古学家在这条草原带上发现了多处融会东西文化风格的遗址,从而证明这里存在着一条历史悠久的通向欧洲的“草原之路”。学者们认为,使用这条道路交通东西的时代,可以上溯到公元前2000年,甚至更早;但是在西汉张骞“凿空”之后,“丝绸之路”热闹起来,“草原之路”日渐冷落,直到18世纪才再度繁忙。

地处“草原之路”东端的乌兰察布岩画,在许多方面都反映出了东西文明交流的影响。盖山林先生指出,这里早期的一些车辆岩画,形象逼真,与蒙古等地青铜时代的岩画极其相似。而一些将马鬃剪成三花的马形岩画,也与蒙古发现的三花马岩画类似。关于这一点,蒙古研究者指出:“画着齿状梳的马形岩画从公元前一千年上半页至公元十世纪初,在贝加尔湖滨地区的骨里于人和突厥人中,以及阿尔泰、叶尼塞、高加索、黑海沿岸地区、中国、印度和伊朗各地,曾广泛流传。”这些地点,大多处在“草原之路”或者辐射区域内。

达茂旗所在,是“草原之路”的重要节点,几千年来,众多民族在这里游牧、栖息,创造出了悠久的草原文化,岩画即是其一。达茂草原上的岩画,目前至少已发现一万多幅。这些岩画上自新石器时代,下迄明清,其间的每个时代,几乎都有所体现。我们在黑头山看见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更多内容的岩画,比如狩猎、畜牧、征战、居住、舞蹈、祭祀、天体、符号等,仍然散布在草原深处的一个个小山包上。那些岩画必定更精彩,更神秘,而我们来去匆匆,只能在黑头山上无奈地想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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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头山的岩石

2012年10月底,我从乌拉特中旗返回呼和浩特,经过毗邻达茂旗的固阳县时,已是暮色沉沉,车外冷得要命。不知为何,我们提到了金雕。司机说,十多年前某个黄昏,他在路边看到过一只金雕,站着,有一米高,像个小孩。我有些疑惑,金雕为什么要站在路边呢?司机想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达茂旗的岩画中是有飞禽的,比如天鹅、鹰之类。盖山林先生也在文章中提及,百灵庙东北的草原上有一幅猎鸟岩画,画面上,猎人引弓搭箭,正在瞄准飞翔的雄鹰。不知道遥远的古人是否在岩石上刻划过金雕的模样,或者那雄鹰就是金雕也未可知。

从黑头山下来,太阳西斜已多时。汽车拉着我们,穿过名字令人神往的白云鄂博,沿104省道返回百灵庙。车速很快,挟着风声。天气晴得不算太好,草原暗淡、荒凉,了无生气。可我喜欢这里。我对所有可以用“辽阔”形容的地方都满怀欣喜。那种极目四望却望不到边的感觉,会让我想起“万物与我为一”,想起“天地之大德曰生”。

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鸟。它收拢着翅翼,颜色比草原更深沉。它站在道路右边的土坡上,姿态威严,一动不动。对了,它将近一米高,像个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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