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长安的现状-西安

在这么谈着时,我发现两个少年人已经离去。太阳的热力继续在减弱,空气里的凉意悄悄地渗入皮肤。有一位行乞的老太太突然走到我们身旁。其实,刚才在散步时我已看到她。老太太的全身裹着团团的黑衣,头上也包了条黑色的布巾。那时我们步行得快,并没有以她的出现为意。现在她站在我们的桌旁不走。其实只要给些零钱就可以让她离去,我们却没那么做。

第二天黄昏,我经过广场,看到另一个老头站在一家餐厅旁边。他的额上积着皱纹,唇下留着山羊鬍,身穿棉袄大衣,过去我常在宣传海报上看到相似的模样。他合着双手,好像在跟人拜年,接着又摊开来,期望手掌上会多出个什么东西,那些进出餐厅的人却没做出配合的动作。人离开以后,老头又坐回原来的石阶上,直到另一批人出现。

天气开始变凉了,提醒我离去的日子也近了。十一月中旬,表舅对我说,连接到他们大楼的地下管道会准时送出暖气来。华山不能去了,去那儿我们只能看到近在咫尺的云雾。街上突然多了一种冬日来临的气氛,这是冷天前走近蚁窝也能体会到的感觉。日本餐厅门口仍然站着一对少女,着和服的她们看起来有些畏畏缩缩。附近有个人在骑楼下以叩头的方式行乞。路过的年轻人,许是海外来的,把手伸进裤口袋,却被身旁的中年人拦下接续的行动。一个身上扛着大口袋、穿得颇为邋遢的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我打听出那是给人做土木工的。还有一群人围在一台板车旁,有个男人从成堆的纸盒里取出刮鬍刀来,剃自己的腮膀。表弟告诉我,板车上摆的是冒牌的进口货,一旁站的其实都是帮衬的人。每从观光景点出来,你就会看到一群女人和小孩站在凉风里,手上拿着任何摊子都买得着的观光地图。站在大雁塔里,我想像着四周即将铺满暟暟的白雪,想到玄奘是否在冬季兴起了行走印度的念头。碑林里的石碑显得冷冰冰的。真有人在结冰的砚上磨墨吗?想到两样坚硬的东西相互滑过,我就会感觉到那撕裂耳膜的声音。

在碑林的附近,我们上了西安城墙。站在坚实的墙壁上缘,那时暮色正浓,乌云遮蔽了天空,没有夕阳的景色可看。如此坚固的防御工程,设计者以为会激起皇帝共存亡的决心。哪知安禄山从东边攻破潼关,玄宗便兴起投奔蜀地的念头。问题在体制,不在城桓,也许有人会这么说。我对于人间的事理却没甚么信心。体制容易崩坏,城墙也终究可破,就像冬天终究要来。我想到好多人还有个寒冬要度,而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们向钟楼广场步行而去。在一家百货公司前面,我再度看到一群大娘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语。现在我知道她们来自四川,站在那里唿收集衣服带回去缝补。这个在台湾已经绝迹的手艺,听说有一度曾应用在玻璃丝袜上。手艺的特色是从原衣物抽出丝线来,将之缝补在洞口上。我看到她们竟日得不着生意。我想起那些拉板车为生的人,那些收集宝特瓶为生的人。经济的原理告诉我们,资源应该交到有能力的人手上,如此才能够被有效运用。这却意味着那些没能力的人,或者准备不充足的人,可能会面临淘汰的命运。也许我们是倖存者的后代,没有体会到这游戏的残忍,也听不到当事者的悲鸣,然而我们不可能不看到历史的一再重现。

我们在餐厅里与表舅一家人会合。这也是我们在西安最后的一个夜晚。羊肉泡馍是我们叫的一道菜。趁着在那儿慢慢地把馍剥成碎碎,我们又把话题拉到了不在场的亲戚。我的表舅有很长一段岁月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他出生之前,父母已经分手。母亲生下他,便把他弃置在田里。姥姥把他捡了回去,将他抚养长大。近年来,他的父亲去函老友,才找着了他,并且见了面。其后没几年,他的父亲也去世了,我们与表舅的亲戚关系却存活下来。

表舅看我喜欢吃羊肉泡馍,很高兴地说,我虽然生长在口味完全不同的地方,却跟我爸爸喜好相同的食物。表舅妈也说,我该带些泡馍回去当晚餐吃。那时我还不知道有适合快煮的泡馍可买,立即回嘴说,要是我弄这磨人的东西当晚餐,第二天家里立即多了具尸体,饿死的!这话不知怎么把大家都逗笑了。后来表弟还特别跟我说,我平常不怎么讲话,讲起话来倒挺幽默的。我忘了告诉他,其实他爷爷才幽默。我还跟着偷学了些笑话,讲给自己的朋友听。

走出餐厅的时候,外面在下细细的小雨。我在同纬度的地方待过,问表弟这雨到明早会不会转成冰雨?他说,看温度大概不会。我们走进钟楼广场,迎面而来的仍然是在那里卖花的小孩和老人。前几天,我们经过那里,其中一个男孩特地挡着我的路,将一束玫瑰插进我的裤袋里。这情况让我的表弟看到,还兇了他一句。那小孩反过来质问,这么多人,为什么只兇他?那时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今天他们站在细雨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陪着他们一起的老大娘更显得有些茫然。原来他们跟我们一样喜欢人多,现在的广场上却没什么游客。我们跟表舅和表舅妈道了再见。我嘱咐他们还要到台湾去。表舅说,会,当然会,还要给你带泡馍去。

离开西安的早晨,天整个变了。我们坐在表弟安排的车里。他坚持送我们到机场去。我们在这个城市待了几天,没有一天像离去时那么狼狈。也许我们不曾在上班的时候活动,没有体会到当地人的生活实况。我们的车子塞在车阵里。车外下着雨,这是不打算讨人喜欢的雨,像是有人掉下脸来,准备跟你大吵一架。街上出现的都是自顾自的景象,没有车子准备让出空间给其他车子。玄宗在出走时是否也如此狼狈?当初离去的皇族大臣,临走前哭哭啼啼,誓言要返回故里。等到他们在安定的地方立足,恐怕早已忘怀先前的承诺。两千年来,陕西人早已习惯帝王来来去去。王朝大举东迁,陕西人却羁留故里,默默忍受被历史遗忘的难堪。百年之后,枭雄再起,兵戈重现,主流回归关中。如此反反覆覆,陕西人依然故我,从不做移民他乡打算。

车子往高速公路开去,现在我看清了来时经过的道路。那只是一片乡间景象,浸在雨水与寒风里。高速公路的路牌依旧出现了临潼与宝鸡的字样,现在这些地名对我却有意义得多。下了车取行李,我感到西安郊外的寒凉。我的脑子里闪过年轻时曾随着两个长辈在阴冷的阳明山上行走,其中的一个是我表弟已去世的爷爷。这影像只在我的脑里盘旋一会儿便随风而逝。

 

张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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