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长安的现状-西安

我知道的历史就这么多,因此你别指望我会仔细聆听兵马俑的故事。对于导游的口音,我却很感兴趣。她很努力用普通话跟我们讲解,说着说着,陕西腔就跑了出来。我测试这规律性多次,发现屡试不爽。这让我感到非常雀跃。到世界各地的古蹟去玩,我从来都没弄懂导游在说些什么。过去我总以为是自己的语言能力太差,现在我找到了另一种可能的解释。

对于兵马俑,我也有不同的意见。我听人说,他们的脸孔个个不同,我却只看到四、五种面孔。不仅如此,后来我在西安的街道上还老看到他们。你每走去一个地方,他们也来到个那地方,就像不同旅游团的人也常不期而遇。我在餐厅里还碰到一个唐代仕女模样的服务员。她的双眼细细的,嘴唇小小的,两颊却圆圆鼓鼓的。

兵马俑在那儿站了两千多年,我持续站了两小时就累了。离开那里时,太阳出来了。围上来兜售东西的人有点儿扫人兴。有个小孩,头理得光光的,坐在墙头上喊:「兵马俑一块钱。」声音好洪亮,要是秦始皇也在这儿,也许会徵召他当御前侍卫,我对他却没半点益处。有一会儿,我没找着亲戚。不久看到他提了一篮橘红色的水果过来,那叫火晶柿子,只花五块钱。我看着那篮水果,忽然有个老头要抢我手上的宝特瓶。我把剩下的水灌进了肚里,把瓶子交给了他。一只回收的瓶子值一分钱,亲戚告诉我。

我们上了车。路边的果园里种的是石榴,现在叶子已经黄了,只有一两个没採收的果子吊在树上。这是十一月天了,太阳还这么好,我对这地方不由得生出好感来。难怪从西周开始,帝王就建都于此。他们坐在马车上,晒着暖暖的阳光,跟我的感觉必然十分相似。十一月是个成熟而智慧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那一年,我也是在十一月回到久违的台湾,兴起了回乡定居的想法。

我们在临潼的餐馆里吃中饭。不管这地方有过什么历史,现在它的街上摆满石榴和火晶柿子。据说只有临潼才长得出这种小柿子。吃的时候,你只要剥去头上的外皮,然后像吃巨峰葡萄一样把它吸进嘴里去。时间已过十二点,车伕这时拉不着生意,便在自家的板车上睡了,有些人则聚在同一台车上打牌。

餐厅很快就上了菜。正饿着肚子的感觉可真好。菜一端上桌,筷子也一齐上。有一种山野菜,切得细细碎碎的,里面有微微的酸味与辣味。还有千手佛与土豆,都切成丝条状,长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从浑圆的瓜果上切出来的。上了那么多道菜,我才发觉自己对陕西菜一无所悉。其实我对陕西人瞭解得也很少。亲戚说,陕西人自给自足,很少移民在外。在台湾,我就没进过一家陕西餐厅,也不认得任何陕西人。

宫保鸡丁,我倒认识,是四川菜吧,平时我根本不敢碰。然而那满堂红的菜色只是看着辣,吃起来仍然带有陕西菜微微的酸味。也许我饿了,饿起来什么都好吃。记得我小时候曾经跟爸妈去西子湾看滑水表演。那天海上的风大、浪也大,表演迟迟不肯开始。表演结束了以后,我们挨着人慢慢走出场,坐车回市区去。等我们进了家牛肉面店,肚子早饿了。每个人都夸赞自己的面好吃,又禁不住怀疑是不是饿了才这么觉得。不管怎么说,吃得好就把人拉得近。跟我同桌的都是些亲戚,有的头次见面,有的一起从台湾来,平时却不常见面。这时我却份外觉得他们都是我的亲戚,就像陕西菜与四川菜也是亲戚一般。

我对陕西人发生了兴趣。我在车上和路上看着他们,在电梯里听他们讲话。这是我第一次到中国大陆来,没有人告诉我西安正在加速现代化的脚步,也没有人告诉我在这里会碰到一帮子陕西人。我曾经住在眷村,学会听各种方言。每一省在我们村子里顶多找得出一个家庭,我便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各省的模范语言。在陕西,人人都在讲自己版本的陕西话,我找不出一个范本来。

我好不容易抓住一句话,还在心里默唸好几遍,讲到了口里却变成河南话、山东话、四川话、甚至湖南话。有一天,我在街上听到一个小孩用洪亮的声音跟其他的小孩说:「你坐在那儿干什么?」其中「干什么」三个字特地拉了起来,跟我所听到的陕西民谣很相似。我在心里默唸了好几遍,自信已掌握到陕西话的诀窍。后来我在亲戚面前卖弄我的成绩。他听完愣了一会儿,然后告诉我,那是河南话。西安有一半的人是河南人,上回黄河决堤时逃难到陕西来的。

陕西人跟我同样有个本事,他们到处都能睡。我们从临潼回西安时正值午后,四处流动着驱人入睡的空气。坐在车子里,我看到清扫街头的大娘坐在草坪上睡了。她们把手搭在膝上,头趴在臂上,而且一睡就是两个人,睡着了依然保持着队形。收工的清洁队员也保持着队形,扫把都扛在肩上,脚步似乎也力求整齐划一。在后头的那个走起来十分费劲儿,他的腿有明显的缺陷。

有些人蹲在走道上似乎也在睡,否则怎能够蹲在那儿那么久?兵马俑具有各种身姿,唯独缺的是这种蹲毛坑的姿势。这是我对官式文物不感兴趣的原因之一,你在那儿看到的都是被认为拿得出门面的东西。西方中世纪的那些以宗教为题材的画,我也兴趣缺缺。英国似乎是最早在绘画里画出平民生活的。这恐怕一点也不奇怪,这跟英国是老牌的民主国家有必然的关联。

我对这个城市产生了混合的感觉。我住过太多的地方,造访过太多的城市,不可能再对任何地方发生一见钟情的感情。我生长在台湾乡下。几十年来,那地方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上个农历年,我回去探视硕果仅存的几个老友,发现回乡的路上出现了车潮。我以为可以凭藉对当地的熟悉闯出重围,却把自己陷在窄路上动弹不得。我坐在车子里,以漠然的眼神看着乡下的改变。过去的荒地上如今耸立着公寓楼房,填去了的鱼塘上出现了「百年老店」。年轻人穿着名牌服饰走在路上。在他们眼里,那些建筑必然早就存在于那儿,就像在我的眼里,曼哈顿的摩天大楼早在印地安时代已经完工。

我住在酒店的十七楼,对面有一批大楼正在兴建。每天早上天还没大亮,我已经听到施工的传令声透过扩音机传到我的房间。我起身添加衣服,看到下面的慢车道上有灰色的影子以自行车的速度向前移动。走出酒店大门,我的双手感觉得到空气里的冰凉。每个早上,我都会走过一个兴建中的地下水道,走过一个工人的身旁。他的工作似乎只是站在人行道上抓牢一根绳子。起码再次经过时,我仍然没看到他松手。

路边有许多军事单位,有些单位的门口还有卫兵站岗。如果只看他们挺直的背部,你会想起解放军初入香港的那个画面。站立在对面的那个卫兵却透露了这边卫兵的模样,原来两人在愉快地交谈。

着制服的工作在西安想必十分受到青睐。我走在人行道上,一队着红色制服的服务员迎面跑了过来,引领在前头的是一面左右摆动的旗子。整队人马跑到了餐厅门口,我注意到还有两个穿灰蓝制服的人跑在旁边。其中的一个人,脸上带着笑容,到了门口就自行脱离队伍,显示这里没他的事了,那模样让我想起了我受训时的辅导长。留下的另一位,两手下垂后立即贴紧着长裤的骑缝边。他做了个九十度转弯,然后以口令要求全体队伍向他转去。如果不是他的陕西口音,我会以为他是台湾部队出来的班长。他继续发出向右看齐的口令──怪怪,还来全套的。其后的话我听不懂。陕西话一拉高就像在骂人,我无法确定那到底是口令还是什么。

我继续走下去,背后又出现疑似骂人的陕西话。我走了一会儿,高亢的声音也紧随在我身后。我故意拖慢脚步,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从我身边走过,跟随他亦步亦趋的则是一个小男孩,个头挺高的,长长的脖子露在衣领外──常遭大人责骂的小孩似乎都长着那样的长脖子。男孩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多,两手插进了裤口袋,唯独那个长脖子却无处可藏。

为什么男孩这么早就离开学校?也许是老师叫男人去学校领回的。每隔短暂的沈默,男人便骂小孩几句,好像他已经上了瘾,不由自主要这么做;或者担心孩子离开学校无事可做,便自行加重了教育题材。隔了一会儿,那男人蹲下来繫鞋带,小孩才暂免于责难。我以为小孩会像解去魔咒般突然脱逃而去。然而他只是站在男人身旁,保持既不远也不近的距离。男人繫好鞋带以后,直起身子来,看了小孩一眼,决定把剩余的气继续发在他身上。

过去我也认识一个这么严厉的爸爸。他家的老三是我的同班同学。老三平日威风凛凛,只有他爸爸出现的时候才一熘烟跑掉。我们常在门外听到他爸爸拉高嗓门骂人。如果我受了老三的气,会希望正在挨骂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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