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导读–读懂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132),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133),逃归于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欢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于汉王,必不能固于二君之相与也,而事多大于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已,亦误矣。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134)。夫以交友言之,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于句践也。此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135),而功盖天下者不赏。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136)。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137)。”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138),计者事之机也(139),听过计失而能久安者(140),鲜矣(141)。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养之役者(142),失万乘之权(143);守儋石之禄者(144),阙卿相之位(145)。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之害也,审毫釐之小计,遗天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故曰‘勐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146);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147)’。此言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148),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下,赐百钱,曰:“公,小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已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149),故忍而就于此。”

项王亡将钟离昧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昧,闻其在楚,诏楚捕昧。信初之国,行县邑(150),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151),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昧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昧计事。昧曰:“汉所以不击取楚,以昧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于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于陈。上令武士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倍。至雒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152)。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153),羞与绛、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154),各有差。上问曰:“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于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鉅鹿守,辞无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155),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156)。人言公之畔(157),陛下必不信;再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158),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159),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160),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161),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162),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众皆贺。国相绐信曰(163):“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164),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165)。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于此(166)。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嗟唿,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167),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168),天下共遂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曰:“置之(169)。”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170),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171),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已功,不矜其能(172),则庶几哉(173),于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174)。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175),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注释】

布衣:平民百姓。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此以“布衣”指代平民。

无行:品行不好。

推择:推举选用。

治生商贾:以做生意维持生计。

晨炊蓐食:提前做好早饭,端到室内床上吃掉。蓐:草席。

母:对老年妇女尊称。漂:在水里冲洗丝棉之类。

竟:到底、完毕。

王孙:公子,少年。对年轻人敬称。

屠:以宰杀牲畜为业的人。

中情:内心。

众辱:当众污辱。

能死: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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