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谈《尚书》

我在上次已说过,中国人在那时已经有一个世界一统的大观念,“普天之下”有一“共主”,此一个共主,当时称之为“天子”,即是上帝的儿子。亦称王,王者往也,大家都向往他。中国古代有夏,夏王便是上帝的儿子,天下统一于夏王室之下。后来商周迭起,可知周亦不能永此统治,将来还要有新王朝代之而起。中国古人此种观念之伟大,实是历久弥新。今天我们人类已经可以上月球,世界交通形成了一个。然而在我们人的脑子里,这世界究是支离破碎的,有耶教、有回教、有共产主义、有资本主义,四分五裂。若和中国古代人的世界观来相比,这里显有不同。若使科学再发达,而终于没有一个天下一家的观念,那岂不更危险?纵使宗教复兴,但以往各宗教信仰上对内对外各项斗争,也没有统一过。只有中国,唐、虞、夏、商、周一路下来,是一个大一统的国家,地广人多,四千年到现在,推溯到我们古人早有此一种政治观点,确是了不得。说来似平常。但从政治观可推广到整个人生观,乃至整个宇宙观,中国此下思想学术俱从此发端。今试问为何只有中国人很早便来讲这一套?而这一套则正讲在《尚书》里,我们岂可把它忽略了!

中国人必称周公孔子,那是有理由的。我们撇开周公来讲中国思想,把战国先秦来比拟希腊,真所谓从何说起。我们讲中国史,断不该只从战国讲起。讲中国思想,也断不该只从老子孔子讲起。至少要追溯到西周,从(西周书》,从周公、召公讲起,而这样讲的话,伪古文《尚书)里也就有很多材料可用。诸位不要说我不学思想史,这些和我无关。做学问的先把自己关在一小圈子里,坐并观天,所见自小。若说此刻没有工夫,这却不要紧,可慢慢来,此事不争迟早。又如诸位认为我此刻讲了题外之言,但题外或许更重要。我的讲题是历代史学名著,因此只在历史系的人来听,中文系哲学系的人都不会来听。在学问大范围内,重重筑关筑墙,但关外墙外,自有天地,别要把我们的兴趣、理想、抱负,都被关死。或许我这番话可帮诸位另开一条路,通到关墙以外去。

钱穆谈《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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